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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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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面

霍長歌面色微微一紅,兩手食指對著絞了絞,又作一副小兒女的扭捏姿態,飛快瞥了一眼對席,居然笑著答:“楊伯伯說,長歌等及笄了再來,列位哥哥大多就已成年了,若是哥哥們搶先一步皆在長歌到前娶了妻,長歌就沒有夫君可嫁了呀。”

她那一把嗓音脆生生的,又清又亮,倒頗有“大珠小珠落玉盤”的意思。

只她話音即落,連璋已倏得厭惡擰眉。

謝昭寧手執玉箸一怔,耳尖莫名便燒紅起來。

連珩正偏頭與五皇子連珣憑空碰杯,他適才飲了口茶,聞言便噴了出來。

一聲“噗”,在寧靜夜裏,聽來尤為清晰。

連珣飲罷了熱茶,微微驚詫一瞠目,隨即手上轉著玉杯玩味一笑。

只年僅三歲的六皇子仍懵懵懂懂,乖巧坐在席間等宮婢布菜,擡首環顧四周,只覺莫名其妙。

霍長歌面上雖呈一派坦然神色,內裏已尷尬到腳趾忍不住在靴中蜷縮成一副貓爪模樣。

四下裏陡然一片沈寂,靜得可怕,唯餘瑟瑟秋風吹入廊下的輕響。

一息後,皇後並著一眾妃嬪皆彎了眉眼,以袖掩面,輕嗤出聲,只四公主連珍神情略有古怪,震驚中又有幾分緊張,似是有些惴惴不安得偷覷了對席幾眼,手不住在案幾下揪著巾帕。

皇帝爽朗大笑。

“這丫頭,”皇後連笑時的姿態也頗為端莊,抿唇瞧著皇帝罕見的開懷模樣,輕笑道,“妾身倒是喜歡這丫頭大膽爽利的性子,宮裏頭少見。”

“既是皇後也稀罕你。”皇帝接話,朝霍長歌搖頭又笑斥一句,“你如今年歲也還小,一人住王府朕也不甚放心,不若便留在皇後宮中住上一段時日吧,也好好學學規矩,莫甚麽話都往出說。”

霍長歌舌尖嬌憨一吐,腆著臉笑著起身行禮道了謝,便見皇帝眼神揶揄得又覷她,似笑非笑:“再過幾日便是冬至,前一天裏白日‘迎冬’、夜間‘送日’,民間自有花燈節,雖不如元宵那日熱鬧,卻也值得一瞧。待午後你幾位哥哥得了空,便著他們帶你出宮瞧瞧去。”

這話怎麽理解,就看霍長歌臉皮有多厚了,說是讓她這個妹妹跟哥哥們出門玩耍也成,說是男女婚前相面也可,畢竟南晉貴族在婚配嫁娶一事上風氣還算放得開,婚前相面屢見不鮮,不至於盲婚啞嫁。

霍長歌聞言一滯,左右權衡了一權衡,正想悠著點兒臉丟,把扔了的臉皮再拾起來些,莫太直白了,畢竟謝昭寧還在這兒呢,臉皮太快丟完也不好。

她正欲啟唇應答,便有宮婢盛了熱湯端著過來,氤氳白霧自她眼前翻騰繚繞,她視線被阻一瞬,只慢了半拍,就聽皇帝故意緩了一緩竟又續了句:

“哦,對,便是太子過幾日能回京,也去不得,太子得陪著太子妃。”

“噗”,似曾相識的一聲在對席再次響起,連珩適才端起桌上熱湯飲過一口又噴了。

霍長歌:“……”

行了,她這臉皮不用撿了,扔著吧。

*****

酉時,夜色已濃,霍長歌回了燕王府,將要帶進宮去的東西收拾出來,重新打包。

兩名家將在外守門,她在屋裏床邊坐著,與蘇梅、素采就著廚娘做的糕點說著話。

霍長歌原只打算攜蘇梅入宮,素采得知卻不依,鬧著要與她們一同去。

“你這跳脫歡快的性子,若是當真入了宮,沒兩日便要受不住……“霍長歌耐心與素采解釋道,”那宮裏不比咱們北疆,一步一規矩、一步一算計,我自個兒都不想去,哪裏舍得你也陪我一同拘在裏面呢?我著你留下,原是要你在王府做主當家的——“

她說著從袖中一探,摸出一塊兒巴掌大的羽狀五彩令箭,上刻一個沈穩大氣的“驍”字,遞給素采:“——我已著十色旗中褐墨二旗不日化整為零分批入京,待翻過了年,紫白二旗亦要過來,蘇梅不在,她紫字旗手下人馬還需你接手安頓後,與我在京中辦些事務。”

“驍、驍羽令……?!”素采見狀竟是抖了手指不敢接,黃鸝似的嗓音顫得支離破碎。

驍羽營向來只認令主與令牌,便是霍玄親臨,無令亦調動不得。

蘇梅亦是驚詫擡眸,“呀”一聲道:“小姐,你怎將驍羽衛都招來了?王爺允了麽?”

“你們是聽我的,還是聽爹的?”霍長歌聞言戲謔一挑眉,不動聲色覷著她倆試探道,“原是我年幼,爹便代掌著驍羽令,如今我已大了,自然是要物歸原主的。怎麽,你們還怕我拿著驍羽令胡作非為,不願聽命了?”

蘇梅與素采面面相覷一瞬,忙肅聲回道:“不敢,便是沒這驍羽令,你著我們做甚麽,我們都是要聽的,只——“

蘇梅頓了一頓,雖嘴上不忤逆,眼神卻明顯狐疑,霍長歌繞過她話不答,便顯然默認了霍玄並不知情。

“——咱們不是來聯姻的麽?”蘇梅不解補上後半句,“怎就用上驍羽令了呢?”

“聯姻?誰說咱們是來聯姻的?等咱們人馬到了,我再在宮中摸清些狀況,便定能尋出些對策來……”霍長歌聞言嗤笑一聲,杏眸清清亮亮的,一副成竹在胸又驕傲自負的模樣,嗓音堅定,“只要你們聽我的,咱們這裏便待不了許久,至多不過三年,總是能回北地去。”

室內只燃一盞豆油燈,四下裏昏昏暗暗的,卻因她這一語,恍然便似亮堂了許多,蘇梅與素采下意識對視一眼,心中莫名激蕩。

“小姐,”素采又驚又喜,顫聲道,“此話當……當真?”

“只要你們聽我的,”霍長歌神情越發篤定,沈聲覆又道,“便定能回得去。”

*****

月上中天,萬籟俱靜,屋外夜幕濃得似一捧化不開的墨,月華清輝柔柔撒在謝昭寧書房窗前鋪了一層薄雪的空地上,莫名顯得那宅院空曠又淒涼。

謝昭寧夜裏翻來覆去睡不下,肩頭搭了件薄蘭外裳挑了燈,身披蟾光打廊前緩步走過,長身玉立似謫仙一般的模樣。

他入了書房,自墻角木架上取下隨身配槍,便往桌前坐下,尋了方幹凈帕子垂眸仔細擦拭槍身。

他那配槍原乃上好精鋼打造,觸手冰冰涼涼,他一手把著槍身方才心事重重得來回擦了一遍,便就著窗前昏黃燭火,忍不住憶起些幼時舊事來——

那年,他只不過三、四歲光景,於巍峨城門外,三軍肅穆陣前,被元皇後抱著,死死扯住身前一人背上長-槍下的紅纓,圓滾滾的胳膊搭在那人肩頭沁涼鏗亮的玄甲輕鎧上,勿論元皇後怎樣輕聲細語地哄也不松手,只含含混混奶聲奶氣地說:“走!走!”

“這孩子原乖巧得很,就今日見了你鬧。”元皇後與那人無奈嗔怪一聲,“你與他爹投脾氣,他倒也與你投脾氣。”

“那感情好,”皇後身前那人頎長健碩,足八尺有餘,容貌他如今雖已記不真切,卻仍覺風神疏朗,那人暢快笑道,“他總歸身上留著武將的血,來日大了,你著他來北地尋我,不肖多說,只喚一聲‘霍叔’,我便曉得他是誰,必會好生教導他。”

“那說定了。”元皇後抿唇一笑,秀麗婉約。

“說定了說定了,我幾時言而無信過?”那人故作不耐朝元皇後“唉”一聲,大手一擡轉而憐愛似得又狠狠一揉謝昭寧的頭,揉得年幼的他止不住眼冒金星便就此松了搦緊紅纓的手。

待謝昭寧緩過神來再擡眸,那傲岸英雋的人物已背負長-槍朗聲大笑上了馬,喝一聲“出發!”,便率著三軍漸行漸遠,身影緩緩消融在天地交接那一線間。

“霍——霍叔……”謝昭寧打回憶裏走過一遭,下意識輕輕喚出一聲,擡眸眼神虛虛搭在窗外那一方亮堂堂的空地上,不由憶起午後那位吵鬧又嬌貴的小郡主,神情一瞬難以言喻極了,半晌,方才頗有些感慨嘆了一聲,“唉。”

那一聲雖輕且淺,卻仍被瑟瑟寒風裹挾著吹出窗外,送出老遠。

“怎麽?這便失望了?”連璋踏著那嘆息的餘韻,適時從謝昭寧窗前走過,著一身雪白中衣,也不怕冷,停在他面前負手垂眸睨他,嗓音冷淡而譏諷,一字一句似裹挾著雪夜的寒,正中他心事,“你自幼時便念念不忘要去北地,將其視為世外桃源一般,白日發夢即便那裏窮鄉僻壤亦是人傑地靈的好地方,如今可算清醒了?窮山惡水出刁民,古人誠不我欺。”

謝昭寧本就煩悶,被他這般毫不留情面揭了傷疤,驚愕擡眸,越發不暢快起來,唇角微微顫抖。

他擡著一雙清冽鳳眸靜靜覷了連璋片刻,方才一副閑雅姿態起身,嗓音溫柔得與他賭氣,字裏行間卻罕見得豎起一根根尖銳的刺:“便是窮山惡水,也比咱們這一潭死水強上許多,時至今日,亦心向往之。”

連璋豎眉:“你——”

“哐當”一聲,謝昭寧反手利落合上了窗,堪堪將連璋話音夾斷在了窗扇間。

連璋:“?!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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